3月4日，全國政協(xié)十四屆三次會議首場“委員通道”在人民大會堂舉行，全國人大代表、福建農林大學教授廖紅接受了記者采訪。
記者：每年到這個時候茶應該是一個什么狀態(tài)？
廖紅：它的芽已經開始冒出來了，有點小的新芽已經開始在孕育了。
3月的武夷山，一場春雨過后，漫山的茶樹開始孕育新芽。再過一個月，這里將迎來一年中最繁忙的采茶季。
廖紅：油菜是去年11月份種的，今年是因為特別旱，如果要是正常的情況下，現(xiàn)在這里其實鋪滿的是油菜。
記者：旱會不會影響到茶？
廖紅：其實那個山頂上我們有一片對照，有油菜的和沒油菜的，茶樹的葉子完全不一樣。
在茶行之間種植油菜，這顯然不是武夷山茶農的傳統(tǒng)，而油菜和茶樹之間關系更是超出很多人的認知。
記者：你種它的目的是什么？
廖紅：油菜種在這里面，茶樹的根系會往這邊走，油菜很細的根，上面很多的根毛，一團一團的，它分泌一些物質可以把茶園里面土壤固定的磷和鉀、茶樹需要的養(yǎng)分給釋放出來，幫助茶樹去吸收。
因為廖紅的到來，武夷山一帶才有了在茶行之間種植油菜的做法，她是科學家，從事根系生物學研究已近30年，因為研究對象是植物和農業(yè)，她經常帶著學生在田間忙碌，因此還收獲了一個稱號——“揮著鋤頭的女科學家”。
常年與茶農打交道的廖紅，有著他們并不熟悉的另一面：她是國家科技創(chuàng)新領軍人才、教育部“長江學者”特聘教授、國家杰出青年科學基金獲得者、農業(yè)農村部農業(yè)科研杰出人才，主持或參與多項國內、國際重大科研項目，在專業(yè)雜志發(fā)表論文200余篇，連續(xù)三年入選ESI（基本科學指標數(shù)據(jù)庫）全球植物科學與農業(yè)領域高被引學者。當選第十四屆全國人大代表后，廖紅每年提出的建議都與農業(yè)和農民相關，2025年全國兩會，她的建議也是她新的科研課題。
記者：你這次帶著什么建議去的？
廖紅：我這次帶的跟茶沒有關系，我們南方有一種種植模式叫再生稻，一季可以收兩次?，F(xiàn)在的技術可以達到兩次加起來，超過畝產一噸，那很厲害的。但是因為國家現(xiàn)在農業(yè)有補貼，雙季稻補雙季，單季稻補一季，再生稻它其實是產量可以偏向雙季稻，但是它只補一季，他們就覺得自己挺虧的。所以我提議，再生稻要考慮按雙季稻進行補貼，或者是按單季稻的1.5倍進行補貼，這樣提高大家的種植積極性。
記者：你的這個建議，要不是和農民真實地去打交道是不會提出來的。
廖紅：我根本就不知道，而且我也不知道它的產量潛力這么高，所以我也要挑戰(zhàn)一下。
植物的根是廖紅研究的主要對象，“養(yǎng)豆根”是她的朋友圈簽名，到武夷山挑戰(zhàn)茶園之前，廖紅的求學和科研生涯都是在華南農業(yè)大學度過的。她率先開辟國內根系生物學的研究方向，34歲就成為當時廣東省最年輕的教授和博士生導師，此后在學術界更是一路高光，曾帶領團隊構建了國際首個基于田間實驗數(shù)據(jù)的大豆磷效率遺傳圖譜，創(chuàng)制了國際上首批通過根系改良提高磷效率的大豆新材料，然而，10年前，46歲的廖紅卻感覺自己在學術上有些遺憾。
廖紅：當你論文發(fā)了挺多的時候，你的學術榮譽也挺多的時候，有時候就會反過來，我到底有什么用??？
記者：所以說搞農業(yè)研究的這些科學家，你們?yōu)榱耸裁醋鲅芯浚?span style="display:none">i8x即熱新聞——關注每天科技社會生活新變化gihot.com
廖紅：我做了這么多的科學問題，但是實際上沒有用上我也挺失落的，我在廣州其實是個舒適圈，已經做到我當時那個年齡的學術圈比較頂級的一個層次。我也想出來走走看，看真正在田間地頭，真正的實際領域里面是不是需要我。
2015年暑假，廖紅在華南農業(yè)大學招募了十幾個本科生志愿者，到福建武夷山茶葉種植區(qū)調研，她給團隊取名“年輕任性的團隊”。調研過程中，廖紅發(fā)現(xiàn)因大規(guī)模開墾和種植，茶園普遍存在養(yǎng)分效率低、土壤退化、肥力下降及水土流失嚴重等問題。
間作大豆是中國農業(yè)的傳統(tǒng)，這一傳統(tǒng)的形成就是因為農民發(fā)現(xiàn)大豆具有提升土壤肥力和為間作套種的植物提供營養(yǎng)的作用，但大豆不喜歡酸性土壤，而福建大部分的土壤偏酸性，此前國際上普遍認為，像福建這樣酸堿度低于pH4.5的土壤，不可能種得出固氮的大豆。
廖紅：我就把最近20年的文章，無論英文中文的全部都檢索了一遍，發(fā)現(xiàn)我們也找不到解決的方法，從這種思考的角度，怎么樣把土壤培植好，怎么樣把根系長好，怎么樣讓它們減少肥料，而且還能獲得穩(wěn)定的產量和品質，幾乎沒有論文發(fā)表。
記者：那對你來說，你好像找到了一個新大陸一樣。
廖紅：而且沒人做，那我不就創(chuàng)新。
2015年11月，廖紅決定離開廣州，受聘為福建農林大學根系生物學研究中心主任、首席科學家，并以科技特派員的身份，深入武夷山，對合作的600畝茶園進行技術指導，一場改變武夷山茶園命運的農業(yè)試驗就此開始。
廖紅：最早的試驗就在山上開始，它剛好有幾條路，所以我就做幾個對照，這樣子一路比過來，我先從我的理論上，把我的大豆資源篩了一遍，再種到山上去，大豆種了幾十個品種。
廖紅在1畝的試驗田里實行茶豆間種，小范圍驗證了這一方案的有效性，然而，當她試圖把實驗室成果向茶農推廣時，卻被誤解為“是來賣大豆的”。
記者：人家愿不愿意讓你在茶行之間進行試驗？
廖紅：在武夷山，我覺得至少上百戶的人家都去給大家聊一聊，你總能遇到一兩個人愿意跟你做的。
何世安是武夷山當?shù)赝辽灵L的茶人，也是廖紅最早的合作者之一。
何世安：當時我就跟廖老師說，我說我這個茶我都不施化肥，不打農藥的，廖老師跟我說了句，你這樣子長期不施化肥，不打農藥，那茶樹可能比較瘦。
記者：你當時說這話的時候是不是還覺得挺得意的？
何世安：對呀，因為我是覺得我們就是追求這種極致自然的情況。但是其實我違背了能量的守恒，因為你光是種茶，你采它的葉子，但是不給它提供養(yǎng)分，可能前幾年都還能支撐得住，后面就是越來越瘦很虛弱的，跟廖老師走了一圈，在我的茶園里，她像一個中醫(yī)一樣，幫我望聞問切看了一遍，這個打動了我。
針對酸性土壤，廖紅培育出了適應酸性土壤環(huán)境還能高效固氮的大豆品種，還通過為這些大豆接種根瘤菌的方式，進一步提升了大豆的固氮能力。解決大豆的生存問題后，她又提出了“夏種大豆、冬種油菜”的間作綠色栽培模式。
生態(tài)茶園試驗的前三年，對于廖紅和茶農來說都是摸著石頭過河的過程。剛開始，茶園里面的雜草特別多，廖紅不允許用除草劑，但要人工除草，花費就會比較大。
記者：你當時能接受嗎？
何世安：我覺得既然選擇相信，就堅守，我覺得廖老師說的，我們可以用數(shù)據(jù)說話，第一年下去了你看不出什么東西的，但第二年很快變化就明顯了。
新的問題很快出現(xiàn)，對追求茶葉品質的茶農來說，適合的土壤和正確的施肥方式是種植出高品質茶葉的根基，但市面上傳統(tǒng)的有機肥料多為通用型養(yǎng)分配比，并不完全符合茶樹生長需求，茶農們的選擇因此頗為受限。廖紅和團隊根據(jù)茶樹的生物學特性，配制了一套茶樹專用生物有機肥以取代化肥。
三年后，試驗茶園的茶葉品質明顯提升，廖紅又在燕子窠開始了“茶豆間種”生態(tài)模式進一步的實驗和示范。
記者：他們一開始接受起來都像何世安這么容易嗎？還是說都要經歷過一個階段？
廖紅：茶農是這樣，看到別人成功了他就想學，眼見為實，其實武夷巖茶來說更重要的是看品質，好的品質跟一般的茶的品質，一斤茶的價錢可能差十倍，但是如果說我產量的差異可能就10%，所以對他們來說優(yōu)先選擇的是品質。
燕子窠生態(tài)茶園示范基地，坐落在福建武夷山星村鎮(zhèn)，屬于武夷巖茶核心產區(qū)占地1000畝，當時征集合作者時，廖紅承諾，凡是合作者，她都會到茶園進行技術指導。
記者：你是總結了科學上的研究，告訴農民用這種方法去打理你的茶樹，我想肯定有人不聽，你能不能發(fā)覺？
廖紅：我的眼睛是比較毒的，我看茶山看得比較多，我就這樣遠遠地看，比如說這個茶山那個茶山我就知道它的區(qū)別在哪里。
記者：你怎么練就的毒眼？
廖紅：看得多了，實踐出真知，我經常巡山的，我基本上是會把你跟我合作的地方，我有個GPS定位的，我自己要去看，我一眼看出有問題，我就會找他們，你掛了我基地的牌子，我覺得你就按我方式做，不能去隨便亂用農藥，不能隨便亂施化肥，特別是不能隨便亂用除草劑，這是我比較忌諱的。一次二次，第三次我就把他的牌子給取掉。
如今，燕子窠生態(tài)茶園示范基地已成為國家農業(yè)可持續(xù)發(fā)展試驗示范區(qū)示范點，2020年12月，福建省農業(yè)農村廳將“茶豆間種”生態(tài)模式向全省推廣。但最讓廖紅驕傲的，是她和團隊在全球植物科學領域知名期刊JIPB，也就是《植物學報（英文版）》上發(fā)表的論文——《鋁是影響茶樹根系生長發(fā)育的必需營養(yǎng)元素》，該研究首次提出，在植物需要的14種必需礦質營養(yǎng)元素外，鋁是茶樹根系生長發(fā)育的必需營養(yǎng)元素。
廖紅：當時這個論文其實農民幫了我挺多的，茶是靠扦插的，扦插最需要的是什么？最需要生根，他們跟我說，廖老師一定要新開墾的紅壤才行，我一看新開墾的紅壤，那不是酸性，一定需要鋁嗎？結果我回去帶著這個問題一做，發(fā)現(xiàn)鋁是茶樹根系生長的必需營養(yǎng)元素。
記者：一方面你是在幫助農民解決問題，其實與此同時農民也是在幫你完成你自己的實驗。
廖紅：太對了，其實農民也在培養(yǎng)我，他的經驗，如果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經驗，大家都堅持，我不會覺得理論上我要去否定它，我總是會去想它為什么？其實第一課是人家農民教我的。
記者：也許人家早早掌握了大自然的法則。
廖紅：對，中國的一些很傳統(tǒng)的農耕的操作或者說是他們集成的經驗，真值得我們去學習的。
作為科技特派員，廖紅和團隊在福建省建立了超過萬畝的優(yōu)質高效生態(tài)茶園示范基地，輻射并帶動了十幾萬畝生態(tài)茶園。她還與其他領域的“土專家”“田秀才”合作，把套種技術從茶園“移植”到平和蜜柚、度尾文旦柚、浦城再生稻上，大家攜手將更多的農業(yè)創(chuàng)新技術“做給農民看，領著農民干，帶著農民賺”。
記者：這種滿足感和在期刊上發(fā)表文章那種滿足感能比嗎？
廖紅：不一樣的滿足感，年輕的時候可能更享受在期刊上發(fā)表，在學術殿堂上的這種突破，覺得自己還挺厲害的。但是到我現(xiàn)在這個時候，這種滿足感會回歸到大地，更樸實的，我一看見他們的笑臉，我的滿足感挺強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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