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假古董直播間瘋狂下單的老人
【編者按】
此前的報道里，我們總會講述老年人掉入這個騙局、那個鴻溝，讓人覺得鋪天蓋地的陷阱等著圍獵不夠清醒也不太理智的老年人。
這次我們想跳脫出這套“厭老”敘事。事情的原貌更接近，王秋生受騙了，他背負了很多心事，他的苦悶無人訴說，而他恰好是個75歲的老人。
他是典型的“國寶幫”一員，特指囤積了大量贗品的民間收藏家，自信可以通過撿漏“國寶”，一朝致富。
他在采訪中說出了直播平臺給他編織的美夢――把買入的“古董”上拍賣，只要有人接盤，他就能順利上岸。這一舉對沖了年輕時的壯志未酬，他有了錢，就有了話語權(quán)，無論面對妻子、孫輩還是其他人，他都可以暢所欲言。于是他不斷在直播間下單“古董”，得意于占得先機，騰出一間房擺放這些平價的“古董”器物。而購買成癮背后，抖落出他個人的故事，同樣也是時代的、普通人的。
【一】
買古董難免踩坑。但可以起步先買一些小件，像打入收藏圈的敲門磚，只有具備一定的收藏量，未來才能成為古董市場上的合格玩家――這是王秋生從自稱“東北收藏家協(xié)會副會長”的一名女士那里聽來的。后者在網(wǎng)絡(luò)直播間叫賣據(jù)說是張大千、吳冠中等名人的字畫。
她介紹，這些藏品從“大老虎”的資產(chǎn)里罰沒，現(xiàn)在國家要扶持民間收藏，一批一批 “解封”，國家很快要在各地興建一千家藝術(shù)品交易中心，把古董交易推到重要的經(jīng)濟地位；提前在直播間入手這些“古董”是一本萬利的。不過，具體提到錢，這女主播說成“米”，“一億”則是 “一個小目標”。
王秋生今年75歲，在他理解中，網(wǎng)絡(luò)直播平臺“也是國家的單位吧”。
他從2023年起網(wǎng)購古董，花了七八十萬元。家里空出的一間屋已堆得滿坑滿谷，看上去就像2024年開始流行的“谷子經(jīng)濟”里，年輕人大量消費二次元IP周邊商品后，騰出房間放置谷子(指貨品，goods的音譯)的行為，被稱為“擺陣”。
王秋生在家中騰出一間房，專門擺放他網(wǎng)購的“古董”。澎湃新聞記者 黃之涵 圖
王秋生的鄰居柳楠知道這一情況，常來勸他。他不斷對她引述那些主播的說法：他們都說自己是“國家公職人員”，要是賣假貨，那就要坐牢，“吃便宜飯”；柳楠想簡單粗暴地解決問題，對負責(zé)他這一片的女快遞員劉佳說：“(再有東西)你直接代他拒收。”但快遞員要尊重客戶的意見。劉佳也想勸，通常王秋生會邀請她進門，給她一樣樣地展示自己買的東西。
王秋生又感到家里堆不下，十分矛盾糾結(jié)。劉佳說，有一些大箱子送上門，王秋生也會“拒收”，可有一些“拒收”了，他又不舍，過些天下單買件一樣的。王秋生頻繁地給劉佳打電話，兩人陰差陽錯變得很熟。有一回，劉佳晚上九點多送貨上門，王秋生不好意思，拿了一瓶紅酒和幾小瓶白酒，非要塞給她。
他感覺自己“有一點癮”：“看著喜歡就想買?！睕_動之下，他買過四五個“玉璽”，直播間里介紹這是皇帝的印章，等到手了左右端詳：“我估計不是玉璽，這么新，是像玉璽一樣的藝術(shù)品?！钡幸粋€，他想，也許是真的，因為“里面有一點用過的痕跡”。
王秋生所購買的“玉璽”。 澎湃新聞記者 何鍇 圖
他想拿去鑒定一下。
【二】
年輕時候，王秋生的眼睛就不好。他自己感到，這幾年總玩手機，視力更加下滑，因此更少出門。無論什么時候他都在家。去年12月17日，我們?nèi)グ菰L他，一進門，聽見主播“博古研究院院長”正在他的手機里講乾隆皇帝。
“乾隆是大孝子，為母親過壽時在萬壽山上建了一座萬佛寺?！薄霸洪L”說道，“他用40噸黃金鑄造了一萬多尊佛像。他六下江南其中四次帶母親同行?！苯榻B了一些皇帝的事跡后，他開始賣器皿，“這全是黃金做的。乾隆爺喜歡真金白銀?！?span style="display:none">0j2即熱新聞——關(guān)注每天科技社會生活新變化gihot.com
這些話，等下妻子從外面回來，王秋生要搬給她聽，然后被她說一頓。老婆的想法是：“你已經(jīng)奮斗過了，現(xiàn)在是你享受的時候?！?span style="display:none">0j2即熱新聞——關(guān)注每天科技社會生活新變化gihot.com
他喜歡對人慶幸地講，自己這大半輩子都跟著潮流走，沒有跟丟過。他的父親在解放戰(zhàn)爭中與家里失散，輾轉(zhuǎn)去了美國，1983年父親重新找到他，帶大陸的家人也去美國。王秋生剛?cè)サ臅r候，在后廚幫工。他那時感受到中國人的身份不受待見，隨著國內(nèi)經(jīng)濟騰飛，國內(nèi)來的人看起來都不一樣。2004年，王秋生攢夠第一桶金，在美國開起自己的中餐館。
但與他深聊“古董買賣”，王秋生流露出沒走另一條人生路的遺憾：自己讀小學(xué)就喜歡寫字，老師的板書好，他會悉心模仿下來。
原本可能在工廠里當上干部，他卻要去美國和父親團聚。在美國打工很苦，一天上班十小時，而且，無論一開始打工，還是后來自己開店，后廚的人要不是越南裔，要不是南美來的移民，彼此語言不大通，王秋生沒學(xué)會過英文，被局限在了一方很小的天地里。
“好像是2006年”，一家人都上了年紀，把小飯店關(guān)了，才有心思去美國拉斯維加斯“賭城”玩。他當時驚嘆于拉斯維加斯的加長版轎車，豪華飯店里高懸的穹頂云遮霧繞、做出仿佛在室外的樣子，還可以在室內(nèi)劃船。
但是，“我絕不賭錢”。他對母親保證過，事后母親對他豎起大拇指。
他一直沒什么嗜好，不抽煙，也不喝酒。
2004年，王秋生看準老家上海的房價要漲，拜托國內(nèi)的連襟幫他看樓盤，隔空買了房。房子的價格后來翻了幾倍。
2014年，他的發(fā)妻去世。兒子成了家，有時把兩個孫輩交給他照顧，但兩個孩子中文不太好，與他溝通不暢。他閑不下來，終于決定回國再找投資機會，可是國內(nèi)過了房價快速上漲的窗口期；他回國又結(jié)婚，視力低下影響他做家務(wù)，日常又忍不住指教現(xiàn)在的妻子怎么做菜，他在美國做慣了。她也不聽他的。
王秋生早先只在短視頻平臺聽些京劇，從2023年初開始看一些直播間里賣“古董”，一個人下播了，他就刷出另一個人看。手機里有隨時等待他的人。
【三】
王秋生關(guān)注的那些直播間，主播會編織一套圓熟、妥帖的話術(shù)。據(jù)他和妻子回憶，一開始的促銷話術(shù)是主播聲稱具體的幾月幾號，會帶他們?nèi)ヒ患抑馁u行將購買的所謂藏品“上拍”，到時候可以高價出手購入的“古董”。有些賣家非常熱情，根據(jù)買主信息留的電話加上他的微信，催他點擊“確認收貨”。真到了“上拍賣會”的時間，不見響動，他給微信上的聯(lián)系人發(fā)消息，對方卻推脫道，自己不在大陸。
因為視力有礙，又總是買了后悔，王秋生常要央著妻子給他“搞退款”――需要逐條填寫訂貨單，抄錄店家的地址等信息，妻子也上了年紀，輾轉(zhuǎn)還要麻煩年輕的鄰居柳楠。
柳楠看見一些自稱在販賣古董的網(wǎng)店背后的經(jīng)營主體，是“日用品店”、“個體工商戶”，勸王秋生別買。王秋生卻笑說，以后要是他帶著這些商品去拍賣行賣出一樣?xùn)|西，掙到錢了，就換一個寬敞的房子，也要給柳楠買房。
他想對柳楠表達感謝，讓她“帶幾件(古董)走”。柳楠哭笑不得：“我才不要。”
王秋生下單的一些網(wǎng)店，到想要申請退款投訴的時候，往往是“店家跑路了”，網(wǎng)店顯示注銷?！案静徊悄懔恕！蓖跚锷f。
對于依托網(wǎng)絡(luò)直播間販賣假的“名家字畫”和“古董”的騙局，2024年12月，河南省反詐騙中心的微信公號還有針對性地提醒：“直播間騙局通常以低價誘惑、限時搶購等手段吸引觀眾，利用人們對‘便宜貨’的天然喜好，通過夸大其詞來增加商品的吸引力。”并總結(jié)了一些套路，比如包裝自己是“名家之后”、“富豪”、“不差錢”，安排“托兒”烘托氣氛，再私下聯(lián)絡(luò)消費者，提出免去手續(xù)費、進行線下轉(zhuǎn)賬等。
就這一現(xiàn)象，中國政法大學(xué)傳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曾在《法治日報》采訪中表示，直播間應(yīng)對這一類詐騙行為承擔(dān)主要責(zé)任；而以下幾種情況，平臺也需要承擔(dān)法律責(zé)任：一是平臺知道或應(yīng)當知道這些直播間有可能存在侵害消費者權(quán)益的情況，卻依舊不采取措施；二是店鋪售賣假貨，平臺沒法提供售賣假貨的直播營運者的真實身份信息，此時應(yīng)該承擔(dān)連帶責(zé)任；三是直播間在直播過程中買流量，平臺有可能承擔(dān)廣告經(jīng)營者的責(zé)任。
王秋生從早到晚看直播，沒有要錄屏保存證據(jù)的意識。據(jù)他回憶，2023年底，他報過一次警。警察上門看到一整個房間的“谷子”，也只能勸他以后別買。王秋生聽了更加郁悶，他甚至為此在網(wǎng)上加購了一些雜牌酒，對身邊人解釋：“以后辦事(維權(quán))用來送人。”
無論中外，古玩節(jié)目都很受歡迎，有一些造富神話。王秋生回憶起從前在電視上看古玩鑒定節(jié)目，一個小姑娘拿出一個碗，是家里傳下來的，自己還不明就里，專家鑒定那是元青花瓷：“那個專家告訴她，至少值五百萬。五百萬在二十年前不得了啊?！?span style="display:none">0j2即熱新聞——關(guān)注每天科技社會生活新變化gihot.com
海外中國留學(xué)生陸偉揣著家里給的幾萬元，看了兩年古董直播。更早以前，他喜歡逛畫廊、博物館、古玩商店，為了這愛好他還拜過師，想學(xué)鑒定瓷器。
陸偉也參與過短視頻平臺上的文玩競拍。一開始，他的想法是“以前所謂的尋寶更多是在地攤或者文物市場、鬼市上的小攤，都可以撿漏?，F(xiàn)在隨著科技的發(fā)展就轉(zhuǎn)成了線上了，平臺上出現(xiàn)大量的拍賣行，他們有的有拍賣資質(zhì)，有的沒資質(zhì)(只是形式相像)。”
一些王秋生在線上聽到的話，例如“買古董可能踩坑”，在傳統(tǒng)古玩交易市場有其淵源。陸偉介紹，一些海外百年老店講究“交朋友，混圈子”，剛?cè)腴T的玩家的確要先買些價值不高的古玩，才能逐漸接觸到更有價值的古董。
其次，線下鑒賞講究拜師，由師傅帶著，摸瓷片、練眼力，“大家成長過程都是這么來的，都是從殘(瓷器)片到普貨，然后再到精品，可能就是師父一輩子的經(jīng)驗，所以他們不愿意外傳”。
網(wǎng)絡(luò)可能存在一些放大效應(yīng)，從前要線下尋訪的師父，他們的“光環(huán)”在普羅大眾眼里轉(zhuǎn)讓給上過電視臺節(jié)目的知名藏家。有的在網(wǎng)上開出網(wǎng)店，在“古玩圈”里名聲也不太好――陸偉的幾萬塊錢一直沒用出去，他在直播間里想提反對意見，論及真假，很快被主播禁言了。
此外，陸偉觀察，直播間的一個特色是，拍賣師一邊介紹拍品，一邊打出購買鏈接，交易完成后，網(wǎng)店的主頁就不再顯示這件商品，導(dǎo)致這樣的交易雖然在網(wǎng)上進行，但仍顯得隱蔽，難以追溯。
【四】
流量涌入原本較為封閉、講究師傳的古玩買賣，疊加直播受眾不斷上滑的習(xí)慣動作，從“李逵”到“李鬼”的轉(zhuǎn)變，在手機屏幕上悄無聲息地發(fā)生。
一名國家藝術(shù)品鑒定估價師對記者表示，古玩行業(yè)即便經(jīng)過各種“鑒寶”節(jié)目影響，也仍以“藏”為主，真正的民間老貨藏家傾向低調(diào)，避免不必要的關(guān)注，動因之一是擔(dān)憂萬一手里的藏品被別家考證出一些來歷問題，比如最初來源于盜墓――他們不愿意在社交平臺上活躍，公開買賣、爭論、科普，導(dǎo)致一些收藏的基本常識并沒有隨著線上交易的風(fēng)行同步傳播。
今年3月上旬，記者在短視頻平臺集中瀏覽一些據(jù)工商資料屬于國有或國資控股的文物商店――包括江蘇省文物總店、國營長沙文物總店、十竹齋南京文物公司等，會在主頁面特別標注自己是國營文物經(jīng)營單位，并將“某某省文物總店”幾個字，加粗加大顯示在直播背景的正上方，以不斷提醒觀眾自己的正規(guī)性。
據(jù)記者觀察，這些直播間主播口齒清晰，介紹各樣古玩時底氣十足，也會使用常見的直播間推銷話語，例如“這是剛開播的福利”“我們拿出誠意在放漏”。
“我們已經(jīng)上線四年了，沒有一單因為斷代出問題的。新來的老師來我們這里穿上防彈衣，避免掉坑，剛開始一定要找個好渠道學(xué)習(xí)?！?月9日晚，江蘇省文物總店的主播說道。
他開始賣一件據(jù)稱元末明初、標價為6874元的瓷器，這時候，評論一水兒地在刷“國有省隊庫出，平臺頭部玩家”。男主播道：“這個價格還要什么自行車？”
3月5日下午，記者看了一會兒四川省文物總店、國營長沙文物總店的直播后，平臺又陸續(xù)推薦了更多相關(guān)直播――有一些直播間也賣瓷器，言明是仿制品；有直播間打造主播形象，配著刺激的音樂展示一匹據(jù)稱是文物的青銅馬，但打出的購物鏈接是355元的琺瑯碗；不到兩小時，記者就“邂逅”另一直播間，在販賣標價為2680元的“唐三彩驢”。
“不是都說是(唐三彩)馬嘛。怎么是驢。”面對記者的問題，客服答：“這個動物件，比較抽象。那個時候的動物都是四不像?！?span style="display:none">0j2即熱新聞——關(guān)注每天科技社會生活新變化gihot.com
據(jù)保利香港拍賣行官網(wǎng)，一件白色的唐朝三彩馬瓷器，該機構(gòu)估價為三百萬到三百八十萬港幣。而記者私信這家以如此低價出唐三彩的網(wǎng)店客服，其堅稱：“藏品是老的?！?span style="display:none">0j2即熱新聞——關(guān)注每天科技社會生活新變化gihot.com
3月8日上午，記者看見，該直播間正在賣一匹“北什么魏的陶馬”，并解釋不能直說“北魏”，怕被封號。
她給這匹陶馬開價“五千米”，評論里有人與她殺價，直“殺”到兩千多。
3月10日，記者再次從有國營背景的直播間開始瀏覽，經(jīng)過六七個叫賣據(jù)稱是清代瓷器或者是古錢幣的直播間，劃入一個直播間，賣1574元的唐三彩馬。
“什么年代的？”記者留言。
“這不能說啊，盛唐文化?！敝鞑セ貞?yīng)，“支持7天無理由，這里邊平臺有規(guī)定，咱們不能說年份，不能說新老，明白嗎？……您可以去到哪個地方去鑒定、檢測都行?！?span style="display:none">0j2即熱新聞——關(guān)注每天科技社會生活新變化gihot.com
再劃一會兒，有人展示、叫賣2294元的“商朝玉器玉
